世間的愛,如此多元。吾人的生命來自吾父,世上若少了吾父,吾人也不復存在。
吾父,從來不是一個溫柔的人。吾父的暴戾性格,可以追溯吾父與吾祖的關係。吾祖在世時,並不寵愛吾父,他的長子。吾父的生母,在其年幼時已離家,吾祖另娶,生下四名子女。吾父自幼成了家中的局外人,心中多少酸甜苦辣,吾人並不知曉。吾祖離世時,財產分配不均,造成吾父對吾祖的心結。此後,吾父未曾再提起自己的父親。吾祖成了禁忌的話題,只要誰不小心說出口,必然引爆吾父的不悅。
吾父,讀音亦如「無父」。在每一次與吾父的衝突達到臨界點之際,吾人的腦海總是閃過「無父」,甚至「無我」的念頭。在漫長的成長歲月,衝突總隨著升學壓力從天而降。其中一方的消失,曾經是吾人以為能夠解決彼此溝通不良的方法。然而,渴望消失的衝動只維持三分鐘。冷戰與迴避,讓吾人繼續與同一個屋簷下的陌生人,在且戰且和,時好時壞的關係中,度過叛逆的求學歲月。吾父與吾人的糾結,似乎繼承了吾祖與吾父的模式。或許,吾人畢生之使命,即是將吾祖與吾父未解之結,在吾人這一代解除。
吾父是基層教師,自幼灌輸吾姊與吾人,人生唯有讀書好,工作唯有老師好的鐵律。兩姊妹在這樣使命必達的要求下,前後踏入師範體系就讀。吾姊畢業後進入國中任教,吾人卻選擇當教育逃兵,只因在吾父的威權下,吾人並無真正繼承此神聖志業的熱情。吾父越是限制吾人的選擇,吾人越是衝撞吾父一手建立的體制。然而,每一次的衝撞都傷害了吾人與吾父的關係。愛,從來是個難解的課題。如何能解開以父之名的枷鎖?至今,吾人仍繼續跌跌撞撞,與獨斷、霸道的愛共處之。
吾父是否真的快樂?吾人一直充滿疑惑。吾父的嚴格與專制,必然是成長烙下的印記。如今,吾父已達古稀之齡,仍堅持自己是大家長,依舊流露出老硬漢不屈不饒的身段。吾父從未和顏悅色展現他的愛,永遠是先做好決定,透過吾母傳遞,吾人只需點頭照辦即是。吾父用他的模式,執行對周遭親人的掌控。對吾父的不解與種種無解的難題,引導我投身創作。然而,問題從未間斷,只是轉化成為種種觀看的角度與創作的形式。吾人自問若有寫作的靈感或所謂的文采,必然是從吾父的暴戾與吾人奮力一搏的過程中,置之死地而後生所碰撞的火花,甚至是從吾父對吾人的責難所滋生的口業與負能量,輾轉而生的「惡之華」。
乘載著「惡之華」的父愛,激發了吾人的意志,茁壯了吾人的力量。但是,吾人終究背離吾父的期望,放棄教職,遠赴國外,美其名深造,其實是刻意逃家,甚至嫁作洋人婦,讓吾人得以另闢巢穴,避免任何再與吾父星球相遇的可能。然而,異鄉的風景雖美,心中總有一絲遺憾。吾人終究是低估了愛的力量。雖然遠在天涯海角,吾父的引力牽絆,卻超越世界上所有的物理定律。一日,越洋電話傳來吾父身體微恙的消息,吾人儘管故作堅強,心中築起的高牆卻已崩毀。吾人深知愛得即時,遲來的愛,只會後悔一輩子。吾人終究渴望接近吾父的愛,只因為長年不得其門而入,吾人才會失望離去。然而,倔強的吾父還在等待倔強的吾人回歸,儘管可能再度相望無言,卻總比無緣再見,遺憾收場來得好。
吾父經歷大病一場,身形消瘦許多,不變的仍是那不妥協的性格與支配人的慾望。然而,吾人不再是孑然一身,此次攜眷返台,打定主意要重返故鄉建立新生活。無論是近鄉情怯,或是久別重逢,所有的愛,都超越語言或文字所能表達的範疇。陪伴吾父度過晚年,似乎是此刻唯一能做的事。然而,吾人與故鄉的人事物脫節太久,一切百廢待舉。吾人即將邁入中年,如何在故鄉開展新事業?
吾人童年的家屋,早已閒置多年,無人聞問。經歷吾祖母的離家出走,吾祖與吾父的失和,吾父與同父異母手足的紛爭,多少記憶就此塵封在家屋門後。吾人與另一半下定決心,重啟家屋的大門。透過改頭換面,家屋將從廢墟中甦醒,成為社區情感與藝文交流的場域。幾個月下來,每一次的敲敲打打,兒時的生活點滴總是浮上眼前。藉由修繕過程的體力勞動與揮灑的汗水,吾人默默實踐了對吾父無法言說、無法觸及的愛。儘管完工之期,尚未明朗。吾人卻深刻體會,對吾父的愛,是推動吾人進行家屋改造的力量。
愛,原來如此,歷經峰迴路轉,吾人又回到家屋,回到所有的愛與衝突開始的地方!
本文入選「愛,原來如此」徵件計劃。照片攝於2014華文朗讀節,由活動單位「故事別境」提供。
本文入選「愛,原來如此」徵件計劃。照片攝於2014華文朗讀節,由活動單位「故事別境」提供。